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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frost515

■談歷史知識及其普及化的問題

談歷史知識及其普及化的問題【余英時著】

歷史知識在現代學術系統中如何定位?它在現代人的生活中有什麼用途?為什麼社會上不斷有「歷史知識普及化」的要求?這一類的問題不但一直困擾著專業史學家,而且也常常引起一般知識界的深切關注。在這篇短文中,我自然無法系統地討論這些大問題。但是為了支持《歷史月刊》的正大宗旨,我願意簡單地說一說我個人對於歷史知識在中國普及化的看法。

中國人自古以來便是一個最富於歷史意識的民族。與古希臘或印度相比較,史學在中國學術中顯然是占據著更中心、也更重要的位置。無論我們是否接受「六經皆史」的論斷,六經中的《書》和《春秋》都毫無可疑地屬於史學的範疇。而且孟子說:「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可見在古代人的理解中,《詩》的主要內容是「王者之跡」,更是《春秋》的前身。因此它不僅為中國文學之袓。同時也是史學的先驅,詩中有史後來竟成為中國的一種特有傳統。最偉大的詩人杜甫便擁有「詩史」的尊號。司馬遷、班固以後正史的觀念逐漸形成了,中國人的歷史意識也隨之而更 深化了。

再以中國的通俗文化而論,歷史意識的氾濫也是一種驚人的現象。「講古」或「講史」在中國小說發展史上一直是主流。正如歷史故事支配著一大部分的中國舞台一樣。我們有時候簡直感到,中國人離開了歷史經驗似乎便不能施展他的想像力和思考力了。古代希臘人當然也有偉大的史著和史詩,但以整個學術文化的系統而論,歷史意識顯然並不處於中心的地位,所以集大成的哲學家亞里斯多德在《詩論》中對歷史的評價是很低的,遠在詩之下。此中一部分的原因當在於古代希臘人特別重視思辯理性,尋求超越於現象之外的永恆真實,而歷史則似乎只是一連串的事象在時空中流變。背後找不到永恆真實,或「第一原理」,所以古希臘雖有各式各樣的哲學,但是卻沒有發展出有系統的歷史哲學。印度更是歷史觀念極為薄弱的文化,和中國形成了強烈的對照。現代印度學者發現中國佛教史籍上對於重要僧人的生卒年代竟都有詳細的記載,他們自然不能不感到極大的驚詫。

總之,歷史在中國文化傳統中一向是最受重視的;歷史知識一方面隨著學術研究而不斷提高,另一方面則通過各種方式普及於全社會。然而這種情況在近代已發生了基本的變化,這主要是由於西風東漸以後,我們的歷史觀念大為不同了。

中國人過去對於歷史知識的興趣,主要來自兩個方面:第一是鑑誡作用,第二是故事本身的趣味性。鑑誠所包括的範圍甚廣,但以政冶鑑誡為最重要。唐太宗「以古為鑑」的名言,其實在上古已經出現。孔子所謂「周鑑於二代」便是說周公制禮作樂曾以夏、商為鑑而有所「損益」。《資治通鑑》更是這一方面集大成的傑作。現代人往往持「歷史不重複」之說而輕忽鑑誠的作用,其實是出於誤解。具體的歷史事象自然不曾重複(除非我們接受邵雍的歷史哲學),但古今歷史經驗大體相似的情況是隨處可見的,而人的行為類型在文化傳統中又是具有高度延續性的。因此在類似情況之下,人們往往會在有限可能的行為類型中選取一種。歷史的鑑誡作用在這種場合便顯出它的巨大效用了。以往事為鑑,歷史理性可以引導我們趨向成功和避免失敗。這種鑑誡作用並不是空談,在中國史上我們可以找得到許多實例。石勒聽人讀《漢書》,聽到漢高袓實封韓信為齊王便大為著急,認為 一定要出亂子。後來聽說漢高袓改變了主意,他才鬆了一口氣。

這正是因為石勒和漢高袓有相似政治經歷,親身體驗到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採取那一種處理的辦法。石勒本人具有很好的政治直覺,他也許不需要師法漢高袓。但是若換了一個比較平庸的人,漢高袓的歷史經驗便極有借鑑的價值了。宋高宗是南宋的中興之主,他為了要汲取漢光武的中興經驗,曾細細研究《後漢書》,甚至手抄《光武本記》送給臣下。宋高宗總結了漢光武的經驗,最後得到以「柔道」治天下的大原則。中興之主的處境總是比較複雜的;一般地說,他是處於弱勢,不能像創業之君那樣可以大刀闊斧地暢所欲為,因為他必須應付各種不同的政治、社會力量。在中國史上,不但漢光武、宋高宗公開提倡「柔道」,東晉的元帝也用的是「柔道」,故當時有「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而且號稱「江左夷吾」的王導丞相更是以「柔道」籠絡多方面的人心,他為了爭取南方土著士大夫的同情而不惜學「吳語」,甚至在社交場合以梵語來敷衍有影響力的「胡僧」。

對於傳統士大夫-社會上的領袖人物-而言,歷史知識則為 他們提供了深厚的精神資源。這也是一種鑑誡作用。 《易傳》說:「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這是中國人文傳統中的一條牢不可破的信念。這裡所謂「前言往行」,依漢以後的分類說,當然是指「經學」而言。但是我們在上面已指出,「經」仍然是「史」;不過由於「經」是上古三代之史,因此受到特殊的尊重,涵有不變的典範的意義。我們今天已不必也不可能在經史之間畫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這與其說是把經貶到史的地位,倒毋寧說是把史提升到經的地位。傳統的觀念是經難而史易,故曾國藩有「剛日讀經,柔日讀史」的主張。尊經而卑史的傾向因宋明理學家的偏頗而加強。理學家重視歷史的人極少,南宋的朱熹、明代的唐順之、焦竑等人可以說是例外。而且即使在這些少數識解通明的理學家那裡,史的地位仍然是遠低於經的。最有代表性的見解是程明道譏謝良佐讀史為「玩物喪志」。但是這種偏見越到後來便越無法維持下去。王陽明也不得不在理論上肯定「五經皆史」,因為他已開姶承認「不能離事而言理」的原則了。經史的界線在清代考證學的發展過程中逐漸變得模糊了。考證學家善考證史而不甚能署史(章太炎說),清代並沒有產生像《資治通鑑》那樣的偉大著作。從這一點說,我們不能不說清人史學不逮宋賢(陳寅恪說)。但是換一角度看,考證學家楬櫫「以孔、孟還之孔、孟,以程、朱還之程、朱」的宗旨,確實加深了、也推廣了中國人的歷史意識。

明清以來士大夫大致都主張經史並重:經學中所呈現的不變典範,如果不和史學上所昭示的實際進程相參照,則將流為「空言」,而不足以「經世」。黃尊素要其子宗羲讀史,而且更要讀明以來的「近代史」,是當時學術界的共同意見。顧炎武的一生工作也恰好提供了一個光輝的實例。清代學術最後歸宿 經世之學(今文經學也是經世的引申),早在明清之際已有伏線。士大夫「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才能成其「有體有用之學」。用現代的話說,歷史知識對於社會、人生有一種照明和引導作用;這是鑑誡觀念在意義上的擴大。

西方文藝復興以後,由於人文思想的興起,不少人對歷史知識也得到相似的看法,所以馬基維利說:歷史可以增長我們的聰明。至少一百到十九世紀末葉,西方人視鑑誡為歷史的主要功能者仍然相當普遍。

歷史又是一種生動而富於趣味的知識。中國通俗文化中的講史,甚至許多士大夫對於「異聞」的重視 (主要見於筆記),主要可以說是從趣味的觀點出發的。這一點在西方也是一樣。西方文人對於歷史的興趣是在其中有趣的故事,他們根本不諱言歷史只是許多掌故(anecdotes)而已。不過中西也不盡同,中國人的道德意識特別強烈,在講掌故的時候也自覺地或不自覺地注入不少道德觀念。忠孝節義的思想深入民間即大受戲曲小說的流行之賜。十七世紀時有人竟把戲曲小說和六經相提並論,正是因為他看出了通俗講史中的鑑誡的作用。所以,在中國傳統中,歷史的鑑誡和趣味兩重作用又是混而難分的。

二十世紀以來,中國人的歷史觀念一直受西方的支配。西方近來的史學主流則是向自然科學看齊,史學家所追求的是歷史發展的普遍規律或基本形態。其中又涵有一項近乎「天經地義」的假設。即歷史的進程一百是受某些巨大而非個人的力量所推動的,主要是所謂經濟。社會等物質的力量。最近的結構論者又從文化心理、社會、權力等客觀結構著眼,仍然把人的主觀因素排除在歷史之外,個人縱使能在短暫的時間內造成一些小波瀾,那也是無關緊要的。歷史依然依循著自己的客觀軌道在運行,正如日、月、星辰的運行絕不會受到人能登上太空的影響一樣。我們通常把這種歷史觀叫作「決定論」。在這種決定論的影響之下。西方已有史學家不但主張而且實際上已寫出「沒有個人的歷史」了。其最極端者可以寫出一部歷史而不見一個人名。中國史學界當然還沒有走到這個極端,但這個方向已經存在了。

我們同時又受到西方「為知識而知識」的態度的影響,因而以鑑誡或趣味是和史學本身不相干的,甚至認為一談到史學的用途便貶損了史學的科學尊嚴。

注重歷史上非個人的力量,以及治史必須持「為知識而知識」的態度,這兩個原則本身都並無可以非議之處。而且確實代表著史學的一種新的進步。問題發生在我們是不是必須把這兩點都推展到邏輯的極端。這裡涉及了學院史學是否應和社會上一般人對於歷史知識的要求有所配合的問題;極端決定論使歷史的鑑誡作用成為不可能:完全沒有個人的歷史著作也絕不會引起一般讀者的興趣。史學的舊傳統和這一新史學趨向之間顯然有斷層的危險。

不過西方新史學也並不限於上述決定論之一途,代表著西方人文傳統的史學最近也有再抬頭的跡象。維柯認為歷史完全是人創造的,因此也能為人所全部瞭解。這一看法在詮釋學的發展之下,似乎又得到一部分人的肯定。這裡把人-包括個人-重新推到歷史舞台之上。維柯的《新史學》不但有新的英譯本,而且引起了不少人的研究興趣。我個人也不是維柯、狄爾泰、柯靈烏一派的忠實信徒。我承認這一派代表了一個有力的論點,但是如果推向極端,也同樣會重生不可取的流弊。不過我確信這一人文觀點(姑如此稱之)對於決定論的觀點不失 一個補偏救弊的及時良藥,而且比較容易和中國的史學傳統接榫。

歷史知識是一種綜合性的知識,因此在人文和社會科學的領域內,是占據著中心地位的。西方人文教育或通識教育最近都比較更重視歷史,包括本國史和外國史。歷史知識普及化的要求在西方正在增高。中國史學的提高和普及則似乎還沒有達到一種均衡的境地。學院中有種種不同的新觀點,但社會上卻仍然流行著不少過時甚至錯誤的歷史觀念。這兩者之間如何溝通,正是中國史學界的嚴肅課題。但更要緊的是我們不能盲從任何一派西方的新說。完全置中國的史學傳統於不顧。我希望《歷史月刊》的出版能在這一方面發生帶路的作用。
by frost515 | 2007-03-03 13:29 | ☆史學知識☆